近年来,我与许多中国的先锋独立建筑师会面,并参观了他们在中国各地的建成作品,这些经历让我对他们的贡献产生了一种理解,即具有地域敏感性、诗意性、并且很上镜,甚至是诱人的。然而,许多这样的项目可能会被混淆成是一个单一狭隘的事务所的设计作品。这些作品通常规模较小,而且建在远离城市中心的地方,因此可以让普通人从中获益良多。但是这些项目缺乏多样性和冒险精神。下面的对话节选自我近期对建筑师李虎的采访。这次采访打消了我的疑虑,并且让我对中国城市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李虎曾求学于北京的清华大学和休斯敦的莱斯大学,并与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共事了10年——最初是在纽约,而后负责其北京办公室以及在中国的几个重大项目。这段独特经历使他做好了充分准备,并和他的合伙人黄文菁创立了OPEN建筑事务所。自那时起,他们设计并建成了一系列十分出色的城市项目。基于这些项目,我们一起讨论了李虎的灵感来源,设计意图,以及为什么建筑可以给人希望。
弗拉基米尔·贝罗戈洛夫斯基(Vladimir Belogolovsky):你和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有过非常紧密的合作。你能谈谈他对你的影响吗?
李虎:我会刻意避免和Steven的作品有任何形式上的相似之处(笑)。但是他对我的影响有很多。首先,任何项目从一开始就需要有一个清晰而强有力的概念来推动,这样才不会轻易做出妥协。妥协总会有的——比如预算、时间等等。但如果你的想法很坚定,它就会一直坚持到最后。当然,我说的是真正的想法,而不仅仅是美化。每个项目都有十分重要的两端——最初的想法和最后的细节。Steven Holl总是说,“跳过中间的步骤”,比如装饰建筑立面。你从一个想法开始,通过关注肌理、材料和关键细节,最后以给项目带来人性化和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品质的细节收尾。
我从Steven身上学到的第二课,是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重要性。要想在这个非常艰难的行业中生存下来,你必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意味着不要对你的价值观做出任何妥协。你可以拒绝一个项目,但不要妥协你的价值观。而后第三个影响——他像艺术家一样工作。
VB:你就是这样工作的吗?你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吗?
李虎:不完全是。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工作。我不是每个项目都以水彩画开始的。但对我来说,艺术家是一类做他真正相信的事情的人。建筑是一种表达方式,你在通过作品去表达一些东西。对我来说,这就是艺术。每个项目都必须与建筑师的想法和意图产生共鸣。
VB:山谷音乐厅项目中,你的灵感来自于你从印度带来的一块石头。对我来说,这种见解相当别具一格,因为建筑师已不再公开承认他们有自发的,非理性的,或是偶然的灵感。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典型的过程还是非典型的?
李虎:灵感是来自不同方向的。任何设计过程都是对想法的探索,而想法必须与形式配合。印度的那块石头是我从我们第一个项目的场地带回来的。2008年我们在印度设计的Metro Valley生态知识城,这个项目至今尚未实现。我总会在我们工作的场地收集一些东西——石块、贝壳、浮木。我只是捡起一些奇异的、特别的,没有特定用途的东西。我可以用它们做点什么,也可以不用。它们只是记忆碎片。所以那块石头是我们办公室架子上的许多物品之一。有时你瞥一眼某样东西,它可能就会激发出一个想法。
VB:这个例子证明了建筑设计是很自然的过程,可以向很多方向发展。
李虎:它证明了建筑设计既是有意的也是无意的,既是理性的也是非理性的。它从来没有简单到一加一等于二。所以有时候,设计过程可能会花费很长时间;而有时它又会进展得非常快。尽管如此,即便在想法来得很快的时候,我们也要再花几个月的时间来发展它。
VB:所以,如果现在去看那块来自印度的石头和山谷音乐厅的最终形态,仍然可以认出它们的关联,对吗?
李虎:是的。(笑)。
VB:我们来多谈谈你的灵感吧。例如,你曾说你的沙丘美术馆,其灵感来自于孩子们在沙滩上挖沙。这个概念是如何发展的?
李虎:嗯,实际上场地那里有很多事物可供选择。但是,当你决定在沙丘中进行设计时,你的选择就变得有限了。就这个美术馆来说,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画了一幅草图,它与最终建成的建筑非常接近。这其中的一个灵感来自路易斯·康 (Louis Kahn)的一句话:建筑是由房间组成的社会。穹顶上有圆洞的万神殿是另一个灵感来源,还有自然石窟和洞穴,比如葡萄牙的贝纳吉尔海滩洞穴(Benagil Beach Sea Cave)。在我们所有的设计中,都能找到自然的灵感启发。而这些都是在我画那张草图之前研究过的。所以,这个项目中有很多灵感:在沙中挖洞,感受沙子的柔软和无形,以及探索最优的结构形式来抵御周围沙丘的压力,等等。
VB:最初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功能,对吧?
李虎:中国的很多项目刚开始都没有特定的运营方和明确的功能,不像在西方,所有的项目甲方都有庞大的管理团队,建筑师需要严格遵循由甲方制定的任务书,几乎没有改变它的空间。但是在中国,你设计时经常只有模糊的任务书、模糊的预算、模糊的运营方。因此,你从一个有趣的想法开始,并一直在发挥你的想象力。这种自由其实对设计非常重要。沙丘美术馆的设计很快就得到了甲方的认可,然后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仅仅用来发展建筑形式。如果没有最后期限,我们可能还会继续做下去,因为还可以不断地改进。做建筑就是这样。
VB:你曾说现代城市应该给人提供一个“快乐的空间”。你还说,你的作品“试图给空间注入愉悦和诗意”。你能详细说明一下吗?
李虎:我们一直在尝试创造有感情的空间。建筑不仅仅是楼房和物体——平庸的建筑或许有可能是这样,但是好的建筑是会令人感动的。我刚从巴西回来,在那里我参观了丽娜·柏·巴蒂(Lina Bo Bardi),奥斯卡·尼迈耶(Oscar Niemeyer),保罗·门德斯·达·洛查(Paulo Mendes da Rocha)的许多现代主义项目;我觉得这些作品很美,富有诗意,开放包容,且具有精神性。这些建筑有着丰富的内涵;我确实和它们有很深的情感共鸣。我想设计具有包容精神的建筑,这也是今天建筑所丢失的品质。
VB:你说过,“我们力图用建筑,以最简单有力的方式去表达我们的情感和反馈,去创造一种惊喜(spectacle),一种愉快、体验和感动。”这是你做建筑设计的终极目标吗?——创造“一种惊喜,一种愉快、体验和感动”?
李虎:最理想的情况下是这样的。一个建筑应该成为一种惊喜(spectacle)——不是因为它的奇特的形式,而是将它提升到艺术水平。如果你看沙丘艺术馆,在某种程度上,它消失了,并成为了艺术的谦逊背景。同时,它本身也是一种spectacle。因此,好的建筑应该是两者兼备的——既是一个框架或平台,可以有预见性地容纳将来要在那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也是一个有意义的、特别的、独树一帜的场所。建筑是如此复杂;以至于无法用一个词来概括它。
VB:不过,当你尝试选用合适的词汇时,这也会促使你用最基本的方式来检验你的作品。你经常使用开放、联系和交流等词汇。你还会用其他什么词来描述你的作品和你想要实现的建筑?
李虎:我会用希望这个词。建筑就是希望。无论我们对自己的世界多么愤怒,当我们做设计时,我们仍会表达我们的希望。我们把它注入到我们做的每件事中。我们像艺术家一样工作,在建筑中表达我们所相信的一切。
VB:在评论中国的建筑现状,或者全世界整体的现状时,你这样说:“我们建房子建得太多、太快了。”关于这点你有什么看法?施工和设计过程的时间只会进一步压缩,建筑师应该如何适应这种现实?”
李虎:没错,我们的确建得太多太快了。建筑已经成为一种商品,一种政治宣传,一种经济动力,而不是一件通过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来服务大众的艺术品。特别是在中国,建筑业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挑战,我们建成的一些项目已经成为我们未来的遗憾。我们无法轻易重建我们在过去几十年积累的东西,我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之共存。
VB:而且看起来很多中国的独立建筑师在做一些很好的项目时,完全放弃了他们可以在城市中发挥作用的想法。因此,许多建筑师回归到乡村去设计小型项目,这些项目实际上受到了国际媒体的鼓励和赞扬。而中国的城市建筑仍掌握在主流建筑师的手中。
李虎:我同意。这是个不幸的现实, 大多数情况下,在城市中心建造项目的机会都给了大型的商业设计公司和设计院,而不是中国年轻的独立建筑师们,他们常常没有机会来充分利用自己的才能,去参加更有价值、也更需要他们介入的城市项目。在城市里做项目当然更具挑战,但我坚信公共建筑的价值。所以尽管我们遇到过很多困难,仍努力在城市做设计。
VB:中国的建筑师告诉过我,要想做出好的作品,你需要遵循这两种模式中的一种。你要么开一家与建筑无关的成功企业,比如餐馆或酒店。或者你把项目分成两组进行优先排序,这样那些大型、平庸、但盈利的项目就可以用于资助那些小型的、实验性的、而且亏损的项目。你也会这样做吗?
李虎:这两种类型的建筑师都有很多,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是个很好的商人(笑)。我听说亨利·科布(Henry Cobb)有一次对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说,“你现在有前门和后门。但你要关上其中的一个,否则你一生都做不成什么有很大意义的事。”从那以后,盖里关上了后门。我从做建筑的第一天起就是这么做的。对我来说,一切都必须是理想主义的。建筑设计对我来说不是商业。你要么是个好的商人,要么是个好的建筑师。我想做的是我所了解的和最喜欢的事情。
弗拉基米尔·贝罗戈洛夫斯基(VLADIMIR BELOGOLOVSKY)是立足纽约的非盈利组织"策展人计划"的创始人,曾就读于纽约Cooper Union建筑系,出版过9部著作,包括《纽约:建筑指南》,《与名人时代的建筑师对话》,和《苏维埃现代主义:1955-1985》。曾策划过大量展览:Harry Seider(自2012年起),Emilio Ambasz (2017-18), Sergei Tchoban (自2016年起)作品世界巡展,哥伦比亚:变化(美国站,2013-15),第11届维纳斯建筑双年展俄罗斯展亭象棋赛(2008)。Belogolovsky也是德国建筑期刊《SPEECH》的美国驻地记者。2018年,他担任北京清华大学的访问学者。他曾在超过30个国家的大学和博物馆举办过讲座。
贝罗戈洛夫斯基(Belogolovsky)的著作,思想之城,将向Archdaily的读者介绍近期他与最具创新力的国际建筑师之间的对话。自2002年起,他采访了超过300名建筑师。这些深度对话将在策展人的近期展览上展出——包括以录音组成的特定装置,和发人深省的引述。